编者按

“当巴金以割裂伤口的勇气揭示出这一切潜隐在个人和民族灾难之下的深在内容时,他其实也完成了对自己和对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背叛‘五四’精神的批判。而《随想录》真正给人以力量和鼓舞的所在,便是它由作为知识分子的忏悔而重新提出了知识分子应该坚守的良知和责任,重新倡导了对‘五四’精神的回归。”

春蚕(节选)

春天是养蚕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我常常想起母亲来。解放前,我们家很穷,母亲靠养蚕换点儿钱,给我们姐弟俩交学费。我们家门口有几株桑树。春天一到,桑树刚发出新芽,母亲就照例拿出几张蚕种来。每张蚕种不过一尺见方,上面布满了比芝麻还小的褐色的蚕卵。等桑叶长到榆钱大小的时候,蚕种是便有许多极小极小的蚕在蠕动。蚕的生命就是这样开始的。母亲微笑着,把这些小生命抖落在小匾里。匾里已经撒了一层剪成细丝的嫩桑叶。这是母亲带着我从桑树上摘来的,擦得干干净净,剪得又细又匀。蚕一天天地大起来,桑叶也一天天地剪得粗起来。等蚕长到半寸来长的时候,小匾换成大匾,就开始另一整片的桑叶了。每天清晨,姐姐把桑叶采回来,母亲吩咐我洗了手,用毛巾把一片片桑叶擦干,再轻轻地均匀地撒在匾里。蚕越来越大了,呆在一个匾里太挤了,就分成两个匾,再分成三个匾……匾一个又一个地增加着。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把隔壁的一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当作养蚕室,把七八个匾都搬了进去。每天深夜,母亲总要起来添桑叶。我一觉醒来,常常看见母亲拿着烛台去喂蚕。闪闪的烛光照着她那带着皱纹的慈祥的脸。推开养蚕室的门,立刻传来一片沙沙的声音,像下雨似的。那是蚕在大口大口地吃桑叶。那些日子,采桑叶的担子就落在父亲的肩上。父亲用很大的桑剪把桑叶连枝剪下来,成捆地背回来。蚕快“上山”了,母亲一夜要起来两次,累得她腰酸背痛。我和姐姐也常常起来帮忙。母亲把蚕沙大捧大捧地从匾里清出来,姐姐把桑叶大捧大捧地放进匾里。我用簸箕接蚕沙的时候,总看见母亲的额角上渗着汗。蚕“上山”了。它们被捉到用一束束麦秆扎成的“山”上。几天以后,“山”上结满了白的*的茧子。母亲一面摘茧子,一面轻轻对我和姐姐说“孩子,上学得用功啊!这学费可来得不易啊……”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的两鬓又添了一些银丝。

小狗包弟(节选)

年8月下旬红卫兵开始上街抄四旧的时候,包弟变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时常打门大喊大嚷,说是要杀小狗。听见包弟尖声吠叫,我就胆战心惊,害怕这种叫声会把抄四旧的红卫兵引到我家里来。当时我已经处于半靠边的状态,傍晚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孩子们都劝我把包弟送走,我请我的大妹妹设法。可是在这时节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礼物呢?医院由科研人员拿来做实验用,我们不愿意。以前看见包弟作揖,我就想笑,这些天我在机关学习后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讨东西吃,我却暗暗地流泪。形势越来越紧。我们隔壁住着一位年老的工商业者,原先是某工厂的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篱。有人到他家去抄四旧了。隔壁人家的一动一静,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从篱笆缝里也看得见一些情况。这个晚上附近小孩几次打门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来乱叫,也没有给捉了去。这是我六十多年来 次看见抄家,人们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一些人在大声叱骂,有人摔破坛坛罐罐。这情景实在可怕。十多天来我就睡不好觉,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萧珊谈起包弟的事情,我们最医院去,交给我的大妹妹去办。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进屋,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是一种摔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摔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摇头摆尾、连连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给割开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仅是小狗包弟,连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这样可耻地开始了十年浩劫中逆来顺受的苦难生活。一方面责备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让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堕入地狱。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堵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这绝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后的日子不会是好过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过来了。即使在“说谎成风”的时期,人对自己也不会讲假话,何况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图片来自网络摘自《随想录》

编辑:阿卡狄亚

排版:Telepa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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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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