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于劳动和大自然并非我的发明。康德老夫子就说过：“人能够被纯粹的自然美所感动。”至于体力劳动，如果是自愿的、有目标的、创造性的，或者具有挑战性、具有成就感的，我就没有理由不为之振奋，为之快乐。这算什么“精神”我不很懂。我只知道劳动帮助我摆脱了病魔和虚弱，让我享受到了充实和快乐——过去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

我还想说，通向快乐的路 多于一百万条！只要选对了，不管身处何境，都能乐观向上……

——牧铃

蓝茧

二

那可不是为了好玩儿， 批我就养了成千上万！

为安置它们，街道上特地从我妈工作的幼儿园腾出一间独立的大活动室，又动员各家各户搬来了竹盘、簸箕、木门板，以及桌子柜子条凳和支架，总之是各尽所能，蓖麻蚕养殖场就像模像样办起来了。

好端端的城市里弄这些干吗？领导们说是要做“试点”。蓖麻蚕生长周期比桑蚕快百分之三十，抗病力强，吐出的丝格外结实而且产量极高，如果试养成功，将来可以成为一项有特色的地方产业，在这片与山林河流接壤的街区里遍地开花。

居民委员会特地把我妈从幼儿园抽调出来，说她是正儿八经的师范毕业生，读懂伴随蚕种发下来的说明书和技术资料不成问题。而母亲欣然接受，我知道是为了我——她一定觉得养蚕跟游戏差不多，要是我乐意干，就不会老“宅”在家里。按医生的观点，这种“适当的锻炼”兴许还能从根本上改善我的身体状况。但妈妈对我讲的是另一番话。她希望我通过养蚕学到点儿实实在在的本领，将来成为专家什么的。

我还有些犹豫。八哥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还没有发现爹妈在为你的身体担惊受怕吗？听着：你必须接受这个任务，而且要表现得十分乐意！

好吧。我“喜滋滋”地接过那一小盘从卵块里孵化的“蚕蚁”，走马上任了。

三

一切都在《说明书》和《蓖麻蚕饲养一百问》的指导下进行。妈妈特有成就感——现在用不着“赶”，我每天都得往外跑了。

江边稀稀落落的菜地和土坎儿边，到处是早几年种下、却因为无人收获而一直在枯荣变换中自生自灭的蓖麻，随便采回一篮嫩叶，就够那些小虫子饱食终日。

我每天几趟撒下撕碎的新叶，待米粒大小的蚕蚁全数爬上来，就连同新叶将它们拈进干净竹盘箕，再去清理吃剩的残叶和“蚕沙”（颗粒状排泄物）。

蚕虫没日没夜啃嚼着叶子，飞快地舒展着身条，食量一天大似一天。小盘换成大盘箕，大盘又装不下了，妈妈帮我把它们匀作三盘，四盘……采集饲料的工作量随之加大。

蓖麻枝干再粗大也承载不起人体，为了便于采摘，我将老爸剃胡子的刀片固定在三米长的细竹竿顶端，轻轻松松就将高枝和长在陡崖边的叶子劈落下来。叶子晾干了露水，我就把它们装进畚箕，气喘吁吁地挑进蚕房。

换叶之后的蚕房里立即响起雨洒残荷般的沙沙声，数量庞大的蓖麻蚕*团就在这咀嚼声中悄然疯长着。这帮曾经被视为“害虫”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家虫”，依旧贪婪得要命，它们的咀嚼没日没夜一刻不停，新叶撒下一会儿工夫，就被啃得只剩下几根粗硬叶脉。

随着体重的增长，它们身上的肉刺日益粗大醒目，刺间还点缀着清晰的深褐色斑点，变得可怕起来。这可不是火柴盒子里的小打小闹，而是成千上万堆叠垒积的肉虫子啊。

对于向来畏惧“软尾巴”昆虫的我，这的确算得上个不小的考验。别人同样害怕。进蚕房看热闹的小伙伴少了，大多数人都只敢隔着窗户瞧瞧。可是我没法撒手。比我更加害怕昆虫的妈妈都坚持着，而且她老在向人夸奖我的能干和大胆。这等于把我逼上梁山了——男孩子谁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呢，再恶心，我也得干到底！

四

采集饲料的任务越来越重，加上换叶、洗盘、清扫以及夜间补饲……我每天工作时间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太热的日子，我还得按技术资料的要求挑水冲洗水泥地面，以便降温增湿。只是身体不争气。忙得稍稍厉害一点儿，我的心窝子蹦跶得就像有只兔子要从喉咙里跳出似的，难受得要命。有时，心脏还会冷不丁地骤停一拍半拍的，让我眼前发黑。这种时刻，我必须赶紧扶住什么，要不就得坐下歇歇。

算得上什么男子汉啊，你这没用的废物！我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能躺倒，你能行的！一咬牙我站直了身子——其实没啥事，休息了这一会儿，心跳恢复正常，我又可以干活儿了。

……快乐的风啊

你唱遍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熟悉的旋律在我心头奏响，我忙成了一团旋风。八哥说得对，单是为了不使父母亲为我的身体担惊受怕，我也要装出轻松愉快的模样。

妈妈和幼儿园别的老师一有时间也过来帮忙。等到所有的门板、桌面全被占据，蓖麻蚕经过了五次休眠和蜕皮，一个个都成了花里胡哨的大肉虫，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习惯成自然，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了。换叶时，还有意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对着窗外那些大惊小怪的眼睛炫耀自己的勇猛。

有一天，肥嘟嘟的肉虫们纷纷停止进食。看书得知，它们该吐丝结茧啦。我按照书上说的从郊外拾来麦秸和稻草，捆扎成供它们休眠化蛹的“茧蔟”，把蚕盘装饰得像一只只大刺猬。蚕虫争先恐后往茧蔟里钻，各自找个地方安静下来……

五

两天后，居委会派来的人挑走了我的劳动成果，满满两担洁白的蚕茧。没有丁点儿报酬，甚至没有任何一位领导给过我一句口头表扬，但我还是挺有成就感并且打心眼里快乐起来。

光是干点儿这个也许够不上工人也算不得农民，但毕竟是我有生以来从事的技术含量 、挑战性最强的工作啊，我自始至终坚持下来还获得了丰收，能不自豪吗！

我忙着清理蚕房、消*，新一轮忙碌即将开始。蓖麻蚕的蛹期很长，要三周后才能羽化、产卵，然后是七到十天的孵化……

为了抢时间，我没有留种蛾，直接从市区新设立的蚕茧收购点领来了即将孵化的蚕卵。

六

这一次，我打算考验自己的能耐，谢绝了母亲和其他人的帮助，独个儿扛起了所有的工作。

有了相当的经验积累，第二批蚕的喂养更加顺利。而且出乎意料，被医生诊断为“极度虚弱”的身体居然没有拉我的后腿。

我觉得自己该把工作做得更“科学”一点儿，比方说，像书本里记载的孟德尔那样。我开始了煞有介事的观察，还做了详尽的记录，不放过蚕虫们丁点儿细微变化。我老希望发现一种《蓖麻蚕饲养一百问》上都不曾提到的蚕病，然后用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治愈……

遗憾的是没有，蚕儿无病无灾，依旧贪婪地进食、健康地成长。

有一天，我刚刚扛进一大捆蓖麻叶，外面下起了大雨。在雨声和蚕虫啃食的沙沙伴奏中打扫着蚕房，我又沉醉在“科学工作者”的白日梦里。忽然，成堆的白花虫子中闪过一星艳蓝，我绕过几只竹盘凑近去——

啊，那竟然是一条蚕！它通体为半透明状的湖蓝，没有丁点儿杂色，挤在那些平淡无奇的同类中，寸许长的小虫子如同掉落在沙滩的一枚宝石那么显眼。

奇怪的是我今天才发现它。有了一条，会不会还有第二条呢？

我提前给蚕虫换新叶，一边换一边仔细搜寻，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这条比那条粗大得多，明摆着是条雌蚕……这就是说，有了一雄一雌，我有可能获得纯种的蓝蚕后代了！

把两条蚕装进一只开了气孔的硬纸盒，我用图钉将盒子固定在一个支架的顶端，给予它们特殊的照顾。这就是生物学教材上说的“突变”吗？如果是，它们的颜色应该可以遗传给

后代。再说，第二批次就变异出了蓝的，长期喂养下去，会不会还有赤橙*绿各种颜色的冒出来？

要是这些五彩蚕虫吐出的丝也含有与众不同的天然色素，可以纺出怎样美丽而且永不褪色的丝哪……漫无边际的憧憬令我兴奋不已。我用水彩调准了它们的颜色，每天给其中一个留下画像，然后拿去跟前一天的对比。

蓝蚕跟别的蚕儿一起长大，色彩非但没有变淡，而且好像越来越浓艳。

十八个日出日落在忙碌和期待中度过，吐丝结茧的日期来临。那天，我刚打开纸盒就禁不住发出惊叫——盒子底，附着一对前所未见艳丽无比的蓝丝缠绕成的大茧！

我再也没法子保守住深藏于心底的秘密了，不到几分钟，蓝茧在无数双眼睛里亮了相。

居委会主管这类工作的副主任闻讯赶来，喜笑颜开地拿走了盒子。

这一轮照样收获了两担蚕茧。我仍然不明白它们价值几何，但我还是不予计较。我已经够兴奋的了——一种全新的“生存技能”被我掌握，即便永远长不高大、也永远找不到工作，就靠养蚕，我也能成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

何况还有美丽的蓝茧……